作为神话学家的约瑟夫·坎贝尔在中国已经广为人知,作为乔学家的约瑟夫·坎贝尔在国际乔伊斯研究者中其实有着同样的知名度。不仅因为他第一个对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真正天书级别的作品《芬尼根的守灵夜》做了从头至尾的解读,而且也因为他一生对乔伊斯作品所做的神话哲学研究,使乔伊斯笔下20世纪初的都柏林现实社会,呈现出整个人类文化的普遍规律,为乔伊斯的爱好者们打开了一扇通往终极意义的大门。
坎贝尔在乔伊斯研究史上的观点和贡献主要体现在两部书中:一本是他与亨利·莫顿·罗宾逊合著的《解读〈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本书第一个给出了《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整体框架;另一本是由他40多年的乔伊斯研究论述编辑而成的《解读乔伊斯的艺术》,这本书由埃德蒙·L.爱泼斯坦博士按照主题模式做了整理,从而既具有了专著的系统性和整体性,又打破了专著的时间局限,包含了坎贝尔随着对乔伊斯和对神话学的认识日益深入,而获得的最新领悟。
坎贝尔虽然出生在纽约,但他的祖父是从爱尔兰梅奥郡移民来的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天主教徒,因此虽然生活在美国,坎贝尔成长中的爱尔兰天主教环境却让他对乔伊斯描绘的天主教都柏林社会有感同身受的理解。这或许也是为什么23岁到巴黎学习中世纪语言学、古法语和普罗旺斯语时,坎贝尔会被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部分章节)深深吸引,最终改变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不过,坎贝尔不是停留在乔伊斯笔下的20世纪初的都柏林现实世界,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乔伊斯高密度的语言里包含的神话内容,以及这些神话叙述所揭示的当下当地行为中潜含的从古至今人类共有的行为模式。从这一点说,乔伊斯与坎贝尔可以说是互相成就的。
一方面,可以说是乔伊斯启发了坎贝尔的神话学基本思想。坎贝尔在代表作《千面英雄》中用monomyth(单一神话)来指称书中描写的英雄从出发到归来的冒险之旅,而这个词正取自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即第三卷第四章中的“还有他的单一神话”,乔伊斯这里的单一神话指的就是主人公HCE从被审判、死亡到复活的英雄循环之旅。此外,《千面英雄》的第二部分把研究的对象从英雄人物的命运转向了“宇宙演化周期”,而这也正是《芬尼根的守灵夜》在叙述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到了《芬尼根的守灵夜》,乔伊斯突破了传统文学对个人命运的关注和书写,从更开阔的视角将人类的遭遇与宇宙的循环结合在一起。这些相似之处表明,很可能是坎贝尔在《千面英雄》出版五年前对《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详细解读,影响了他的神话学思想。
另一方面,坎贝尔的解读同样推动了对乔伊斯的理解。虽然今天一些研究者认为坎贝尔和罗宾逊的解读牺牲了乔伊斯在书中放入的更加丰富的含义和具有后现代特征的叙述风格,而且也有误读,但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刚刚出版的几年,那时读者虽然凭着直觉,觉得“某个闻所未闻、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乔伊斯的新小说中进入语言、历史、时间、空间和因果关系”,但是却无法读懂,更别说理解这部天书了,用当年一个评论者的话说,“有些时候,这些新词表明是把两个或更多含义用更聪明经济的方式融合。而在大多数时间,它们始终无法理解,作者的意图完全无法捉摸”。在一片哀鸿中,坎贝尔却只用了5年,就不仅勾勒出了全书的主要轮廓,而且对其中一些文化的尤其是神话的用典做出了深入的解读,从而一下就把对《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理解推进到了神话哲学的高度。要知道,对该书词语的其他系统破译要等到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芬尼根的守灵夜〉注释》要一直等到1982年才问世。
当然,作为神话学家,坎贝尔最擅长也最具启示的是他对乔伊斯作品所做的神话原型批评,而且这层解读对于理解乔伊斯至关重要。乔伊斯笔下年轻的主人公代达勒斯与古希腊天才工匠代达勒斯的对应,《尤利西斯》与荷马史诗《奥德赛》的对应,都是乔伊斯作品中最明显的神话内容。《尤利西斯》出版不久,英国诗人艾略特就以诗人的敏锐看到了乔伊斯作品中存在的这种“双层面”(two plane),称“乔伊斯先生对《奥德赛》的平行使用具有巨大的重要性。它所具有的是科学发现的重要性。之前没有其他人把一部小说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在使用神话,使当下与古代之间达成持续的并行方面,乔伊斯先生探索着一种其他人必须在后面奋起直追的方法”。如果说艾略特指出了乔伊斯作品中神话内容的重要性,那么正是坎贝尔用细致的文本分析和渊博的神话知识,指出了乔伊斯三部长篇中在什么地方放入了什么样的神话,以及这些神话思想具有的心理学和文化学的内涵和深度。
因此,约瑟夫·坎贝尔的《解读乔伊斯的艺术》和《解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中译本同时出版,对无论神话学的爱好者还是乔伊斯的爱好者来说,都是一次知识的飨宴。乔伊斯和托马斯·曼被坎贝尔视为承载着当代神话学的两大重要作家,而神话学是打开乔伊斯思想宝库的一把不可或缺的钥匙。坎贝尔在书中既深入浅出,又娓娓道来的语言,使得这一丰盛的知识飨宴变得如拾地芥而又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