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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亢德回忆录里的《骆驼祥子》出版史

时间:2017-03-14 11:40:12  作者:陶洁  来源:南方周末  
导读:[摘要]可能因为他看了我妹妹借来的《骆驼祥子》,觉得老舍忽视了他作为《祥子》“收生婆”的作用,激动之余,提笔就写。

 

老舍《骆驼祥子》手稿。(陶洁供图/图)

我父亲陶亢德未出版的回忆录里,有关于老舍先生和《骆驼祥子》的叙述。他去世时留下两本回忆录,先写的一本是关于解放后的生活,题目是《我的后半生》,第一页的右上角有“1981,2,13始”字眼,看来是他开始写作的时间。但他没有注明他写解放前编辑生涯那部分的时间。两部分都有关于《骆驼祥子》的描述。先写的那部分有一节,标题为《关于骆驼祥子》(原稿没有书名号,后文中书名号均为我所加):

“1964年我在西安一个商场的书店里看到老舍著《骆驼祥子》,禁不住从书架上抽下来。我说‘禁不住’,因为我与此书有些关系,甚至可以说我是‘祥子'的收生婆。《祥子》在解放后出了新版本我是知道的,但没有买来过。现在,他乡遇故知,自然禁不住要看一看了。谁知不看犹可,一看却不觉呆了。新本卷首有篇叙文,开头有如下的一句(手头无书,只凭记忆):‘这书不知怎么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与事实大不相符。当时就想写封信问问老舍:是您忘了,还是你有不便据实写来的苦衷?但后来再想想,他之所以如此云云,也许还是心存忠厚,笔下留情呢。而且更想想,世事大抵如此,又何必认真。因此也就‘一笑置之’了。……借来《骆驼祥子》的新新版本看,看了卷末的《我怎样写<骆驼祥子>》,其中有些显然作者记错的地方,想不妨写下一些作为‘史料’。我已无老舍来信。《祥子》最初版本及再版本和《宇宙风》又都无存书在手,但我所说的是真实的,若要证据,原稿全部原在我处,现在则在上海文物局云。

“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中说,‘三十五年九月,《祥子》开始在《宇宙风》上作为长篇连载……刚刚入夏,我将它写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风》每月要两段。连载一年之用。’《宇宙风》创刊于1935年,是我与林语堂合资出版的‘小品文半月刊’(陶洁按:根据父亲有关解放前编辑生涯的回忆录第144页,他和林先生各出250元,总共资本为五百元)。为了要把刊物办到‘精彩绝伦’,除了约已为《论语》《人间世》写过稿的作家外,还遍请我所尊敬的作家撰述……老舍为《论语》《人间世》写稿别的不说,长篇有《牛天赐传》就发表在《论语》。《牛天赐传》结尾中似有可写续篇之意,或作者给我写信中说起过拟写续篇,所以决定办《宇宙风》时,我原约老舍写《牛天赐传》续篇,但老舍赐以《骆驼祥子》,每月两段,稿酬是八十元一月,实甚菲薄,但在我这‘小本经营’,却已经尽力所及了。”

“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中说,‘当我刚刚把它写完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宇宙风》的编辑,这是一本最使我满意的作品。后来,刊印单行本的时候,书店即将此语嵌入广告中。’据我记得,老舍告诉我《祥子》为他最满意之作的信上,是说它乃是他的‘扛鼎’之作。我记得特别清楚,是‘扛鼎’一词,我实际并不完全懂得其意,猜想是用力之意。大概在刊物编后记上有祥子为老舍先生‘扛鼎之作’一句,也可能后来出单行本的广告上亦有之。”

父亲并没有把这一节写下去。其实,他的《后半生》在这一节前,在写完被平反和对去世的故人旧友的悼念后就应该结束了。可能因为他看了我妹妹借来的《骆驼祥子》,觉得老舍忽视了他作为《祥子》“收生婆”的作用,激动之余,提笔就写。但后来发现这属于解放前他的编辑生涯的那部分,他就不再写下去了。

1936年6月老舍致亢德信封。(陶洁供图/图)

在有关解放前生活经历的那部分回忆录里,他有专门一节:《骆驼祥子》与人间书屋。他说——

“给《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写稿的作家中写得最多的要算老舍,别的不说,三个杂志仅有的两个长篇--《牛天赐传》、《骆驼祥子》——就都是他的作品。

“老舍是北京人,来过上海,住在他的友人处。那时《论语》正在刊载他的《牛天赐传》,我作为《论语》编辑,当然不免招待他一番。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身体似不很健康。面色不红润。他说过他有六七个知友,当年都立志要成为各人专业的第一流,例如他写小说就要努力写出第一流的小说。这些朋友后来都实现了当初的志愿,其中有一位姓罗的和姓白的都成了第一流的专家学者。他对于上海好像没有什么好印象,他说上海连公共厕所也少有,使人小便急了只好便在弄堂角落里。有一次我请他在大光明看电影,他对观众的吸烟也说不好。他是吸烟的,但我在看电影时请他吸烟,他却说看完了再吸吧。我说电影要映两小时,这么长时间不吸一支烟能行吗?他说美国电影院不让看客吸烟,习惯了就不会难受。

“他这个人大概讲究礼尚往来的,临离开上海前,特在一家京菜馆请客,对宴请过他的一些人作答礼。

“我和老舍除了编辑和作家之间的关系以外,另有一种书籍出版者和作家以及合伙办出版社的关系,这个出版社社名为人间书屋。人间书屋这四个字记得就是他写的。

“我办人间书屋有我个人的理想或妄想或幻想。那时代小出版社的困难之处在于自己没有分社,出的书必须请各地书店代销。代销处普遍照书的定价七折给出版社,就是一本它售一元的书,出版社只能收到七角。这一点倒还不成大问题,羊毛出在羊身上,出版者早已打好算盘,这个七折是在定价的计算中的。另一个问题是这个七折的书价也是不容易收来,代销处规矩些的,欠你一个时期,不规矩的简直卖去了书也不给你书款。这种情况吃亏的当然首先在出版者,即使出版的书销路不坏,也可能因欠账多而折本。其次是读者,本来至多八角钱的书,必须花到一元。但是代售的中间人是不是一定是剥削者呢,也很难说,如果他不拖欠出版者一下,因为他代售的十本书可能只售去五本,甚至二本三本。他若收到代销书即如数算清书价给出版者,就有蚀本的危险。

" 所以我想来,使出版者和读者两利的办法是由读者直接向出版社购书,这使书价可以定得比必须经过代销处的低,同时又免了吃欠账的亏。这样计划之后,我就写信给老舍,告诉他我的设想,请他合伙,就是他出稿子我出印费,如有利润,一归于读者--书价较低;二归于作者--版税较高,至于我这个资本家呢,情愿出资之外,再贴人力,但这不取分文。老舍复信赞成,编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樱海集》给我。我写了一个人间书屋缘起登《樱海集》预告于《论语》,一面赶制牛皮纸寄书封袋。在印制寄书封袋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读者向出版社直接函购书籍,已经要付出寄书款的邮费八分,但不用汇款费,因为我规定邮票可以代替现金,不打折扣;但是寄书给他呢,寄费归出版社,不过为了避免损失,最好是挂号,但是这挂号费由谁负担呢?由读者吧,一本书的价钱也许一二元,大都几角钱,买一本几角钱的书要付一角二分挂号邮费,在读者当然不愿意;归出版社负担吧,我们的书价除成本版税以外,没有加进别的费用,倘若加上一角二分的挂号邮费,那书价不仅不能比较便宜,实际反而比一般昂贵了,决不能这样。怎么办呢,我决定定下这一条:书籍如果遗失,免费补寄。对这个办法,当时在办上海杂志公司的老板,出版家张静庐先生,有一次看见我时曾说,‘陶亢德你发疯了,书遗失而照补不收费!’我对他说,‘我相信一百个读者之中,不会有一个收到了而说没收到,即使难免有这种人,我也只要多印一二十本以备用就是了。损失也有限得很。’结果到底有没有人来补,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即使有,也一定不过一二,因为如果要求补寄的太多,就一定会有比较深刻的印象,不会一点不记得了。

“《樱海集》的内容极佳,读《论语》的人又一定爱读老舍的作品,《论语》至少有二三万读者,《樱海集》登《论语》的广告效率实际比登销行量在十万份以上的申新两报要好。函购《樱海集》者络绎不绝,我一个人装袋揿钉来不及。当时恰好有一个闲居在上海的堂兄,我就烦劳了他代装代钉。《樱海集》初版印了多少,究竟直接函购者有多少,我都无账可查,记忆力又坏,无从回想,但是成绩一定不坏,否则不会接二连三的继续出版了。

“人间书屋出版的老舍作品,除《樱海集》外,还有《牛天赐传》、《老牛破车》和《骆驼祥子》。《牛天赐传》是发表于《论语》的长篇小说,《老牛破车》是老舍的创作经验谈,好像陆续发表在《宇宙风》上,《骆驼祥子》则是登在《宇宙风》上的长篇小说。四本书的封面一和四请教了钱君匋先生,二三是我自己设计,《老牛破车》以原稿作底,加上老舍手书的书名,因内容没有几篇文章,所以只是薄薄一本,《牛天赐传》的封面更简单,只印上老舍自己写的书名。

“《宇宙风》本来不想登小说的,当然也不一定不登小说。《骆驼祥子》这本小说之发表于第二年开始的《宇宙风》,在我,是有一个助成老舍专事创作的心愿的。那时他在齐鲁大学教书,有次信上谈起他想只搞创作,但零星卖文,即使哪怕事实上能够篇篇卖钱,也总觉得不能安心。我就向他贡献了一个意见,说假若《宇宙风》能按月付他百元左右的稿费,是否足以作他去做一个职业作家的生活底子呢?商量结果是《宇宙风》从二十五期起登他一个长篇小说。每期四五千字,每月致稿酬八十元。双方一言为定。《骆驼祥子》先在《宇宙风》发表,后由人间书屋出版单行本,再版过几次。老舍在《骆驼祥子》一稿上的收入有多少,我无账可查,但总数是相当可观的。

“老舍自认《骆驼祥子》是他的得意之作。但他对于有关《骆驼祥子》的记忆特别坏。1963年吧,我在西安一家书店看到有《骆驼祥子》出售,那是解放后的新版本。我从书架抽下一本,刊登有篇序文,里面有一句话,我看了大吃一惊,大意是说“这书不知怎的在上海出版了”。这句话,简直是奇哉怪也,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骆驼祥子》出版时老舍诚然不在上海,但它是公开发售的,不是偷印,我不会不通知他,他不会不收到版税(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虽然收款人是他夫人胡絜青。当时有些气愤,想写封信问他一个究竟,但是后来一想,贵人多忘事,我和他不会后会无期,一切以后再说吧。到他逝世后出版的新新版本《骆驼祥子》,有人因其附有一篇‘我怎样写《骆驼祥子》’的遗作,关于这书的出版所说和他所知的大不相同,特为给我一本看看,并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样写<骆驼祥子>》关于小说的刊登和出版,老舍之言如下:——

《祥子》的运气不算很好,在《宇宙风》上登到多一半就遇上七七抗战。《宇宙风》何时在沪停刊,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祥子》的全部登完没有。后来,《宇宙风》迁到广州,首先把《祥子》印成单行本,可是,据说刚刚印好,广州就沦陷了,《祥子》落在敌人手中。《宇宙风》又迁到桂林,《祥子》也又得到了出版的机会,但由于邮递不便,在渝蓉各地就很少见到它。后来文化生活出版社把纸型买过来,它才在大后方悄悄活动开。

“我看了老舍这几句话,真奇怪他的记忆竟坏到这个地步:处处都搞错了。《宇宙风》离沪迁广州出版时,《祥子》已经全部登完,时间还在1937年秋,老舍其时还在汉口,沪汉邮件不断,他不至于不知道祥子的全部登完没有。记错的更厉害的是关于《骆驼祥子》单行本的出版。它不是在广州印成的,而是在上海。广州沦陷之后,《宇宙风》迁到香港,迁桂林是香港被日军占领之后的事。去桂林的是林憾庐。换句话说,《骆驼祥子》未曾在广州桂林出版过。至于文化生活出版社之得《骆驼祥子》纸型,不是买过去的,是我不取分文奉送予老舍的。那时候我在香港,有一天接老舍来信,说文化生活出版社希望借纸型印《骆驼祥子》,问我条件怎样,我说纸型可以奉送,不过寄费却要照算,因为他是人间书屋的合伙人,《骆驼祥子》的纸型有他一半的份,寄费则港渝航空邮递不便宜,不能不算。总而言之,照事实,《骆驼祥子》的出版经过,老舍不可能不知道,但据他的文章看来,却似乎他始终蒙在鼓里。我实在不明白他何以健忘至此。这事情有一次同一个朋友谈起,他有一个绝妙的解释。他说:会不会‘我怎样写《骆驼祥子》’的那篇文章不是老舍写的。我从1963年在西安所见的《骆驼祥子》解放版序文中的‘不知怎样在上海出版了’,到‘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中的把纸型买过来的前后一贯的态度看来,老舍一定有他的用意,不可能是由于记忆错误或记忆糊涂了。从下面一则我在无意中见于《新文学史料》的材料,可以给人一个旁证。

“那是老舍参加北方慰劳团离开重庆后,几个人闲谈中,吴组缃谈了老舍的一件事情。他说,老舍临走时将东西存在了他住处,曾一而再再而三叮嘱不要让任何人翻他的那个篮子。吴组缃说倒是由于老舍的再三叮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心非看那里边存着什么东西不可了。他翻检的结果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包,包了四五层纸,一层层打开后。是一本人间书屋印行的《骆驼祥子》。”(《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一辑,田仲济《回忆老舍同志》原注。)(文/陶洁 陶亢德之女 北京大学英文系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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